此文共计余字，
请找个舒服的姿势阅读。
1.
从编辑出版说起
两年前我从一家效益还不错的出版公司离职，在我供职的三年半时间里，它给了我一份可以养活自己的薪水，还附送了一个看上去比较体面的职业光环，但也仅仅是看上去而已。
因为公司的几条图书产品线总是随着图书销售数据在微调，所以我看的稿子也很五花八门。
公版书没有版权费，公司就做了大批文学公版；《秘密花园》火爆市场，公司也连忙出填色书；儿童读物市场份额高，公司主力就加紧去谈童书；某养生节目火遍全国，那就去谈包销合作。
尽管跟风出书不怎么光彩，但是为了生存下去，在保证文字质量和设计美感的前提下似乎也不怎么糟糕。况且在进入这家公司之前，我就在另一家出版社里深深地意识到一个事实：编辑的个人喜好不能代替市场需求。
我们这些不知柴米贵的出版菜鸟认为有出版价值的图书选题，往往会胎死选题会，因为在发行部门眼里，这些没有流量和名气加持的市场书（与之对应的是包销定制类书籍或有项目资金支持的书籍）选题就算变侥幸成书，也难逃化纸浆的宿命。
虽然我是以策划编辑（侧重自主研发选题、版权引进、书籍包装及营销等文稿处理前后期的组织筹划工作）的名义录取进来的，但在我供职的日子里，所做的最多的工作就是审稿和校对，也就是书籍诞生前的文字优化工作。
但老实说，我并不讨厌这份工作。
一是因为这项工作在操作层面看起来非常简单，两个字就能概括个差不多——找茬儿。
非常适合我这种看什么都容易不满意的挑剔性格，所以我一个急性子也可以坐得住许多年板凳还不嫌烦。但和那些真正从事了一辈子审稿工作的老编辑相比，我的耐心和细心程度顶多算幼儿班水平。
二是因为这项工作有时候很烧脑，甚至有点刺激。
因为一稿要经过多人审核，常常能发现漏网之鱼，每每捉到别人没发现的鱼难免有点洋洋自得。而若是因为自己的一个留心，让一本书在付印前少了一个错误，更是在内心里觉得自己了不起，颇有千钧一发之时刀下留人之快。
不过反之，若是自己的鱼被他人抓到，或书上市了才发现有错，总是难免要羞愧自责。若是无法挽回的错误或带来了经济上的损失，更是彻夜难眠了。总而言之，压力与成就感并存。
三是这项工作有一种催人上进的魔力。
因为稿子里总有新内容新知识，它们的存在让我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自己的无知；而那些已知和未知的差错又在时刻警醒自己，想消灭更多错误只有不断学习才行。
另外因为身边都是出版圈子里的人，或多或少给了我一种社交上的安全感。不过这也使我有了一种精神洁癖，看一个人是否值得自己尊敬，端看他是否对自己的才学洋洋自得即可。在我的从业经历里，那些认为自己无知的人，往往比自称学富五车的人更有学识。
这么看当编辑真是个不错的选择，可嘴上说着不讨厌这工作，到最后我还是辞职了。
2.
辞职不都是因为任性
我曾遇到过一个在我离职后把我贬损得一文不值的东家。似乎员工离职在用人单位看来永远是员工的错，但辞职在某种意义上就和分手一样，都是一个巴掌拍不响。
因为整日伏案，我收获了一对常年乌黑的眼圈，若干副度数逐年递增的近视镜，一截不大灵光的颈椎，一个位于右侧蝴蝶骨与脊椎骨之间的筋腱组织增生，以及一个越发脆弱的腰椎。
我是那几年都在看稿子，但并不是只看稿子，编辑做到后面工作会越来越庞杂，反而是一开始什么都不会只能看稿才是最轻松的阶段。
除非是那种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出版单位会专门设置审稿岗位，不然没有领导希望自己的编辑只会审稿，毕竟这是一项可以外包的工作。找选题报选题、盯出版进度、疏通各部门流程、书的包装营销等工作也会随着入职年限的增加接踵而来。
做编辑是个良心活，在一个奖励和惩罚机制不那么严苛的环境里，一本书里看出来10个错或是个错并不会明确地体现在薪资的增减上面。如果遇到一个忙到四脚朝天无暇追究的上司，那么一本书的出版流程是十天办妥还是拖上三个月，全看责编自己的责任心轻重和脸皮薄厚。
但当我发现并非每个人的良心都长得一样的时候，难免意难平。并不是努力的人就一定可以获得等价的待遇，有时候别的人就是比你运气好一点，比如他是某领导亲戚朋友家的小孩儿。
编辑行业虽然看上去光鲜体面，但我们几个要好的同事常开玩笑说拿不到奖金不如去楼下陕西面馆刷盘子。养得起自己是一回事，买得起一二线（这个行业领头羊都在这样的城市）的房子落得了户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不知道别人，但我骨子里还是想有了安稳再出去浪，而不是始终浪着不知道安稳在何方。毕竟工作之外，更多的是生活。
3.
辞职不等于技能清零
不知不觉，离开出版业两年。有时候站地离某件事物远一些，反而更能看清楚事物的本来模样。离职之后因为人脉关系还在那个圈子里，我经常会接一些与出版有关的工作。举个例子，审读那些以利益为前提的曾让我十分厌恶的跟风书稿。
这份工作找到我的时候，我其实很开心，因为这侧面反映了这个行业的一个现状：编辑的技能并不是那么容易习得的，不然离职两年后，早就应该有一大票新编辑出徒上岗，何须找一个早已改换轨道的旧人。
而这件工作重新上手之后，我又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事情，技能终归是技能，哪怕许久不碰，还是可以找回那种潜意识的工作状态和专业本领。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排雷经验丰富的人，尽管书稿的种类千差万别，但万变不离其宗，哪里有雷早已了然于心，要做的只是循着经验一一排查，再着重看看那些不熟悉的区域是否有雷。
但技能并不是一个编辑的全部价值体现，甚至只能算是最弱的一环。
在这两年时间里，我尝试带过十几个编辑，他们甚至可以在没有审读过一本书稿的情况下考取编辑资质，但不得不承认我们国家的应试机制和实际能力总是没啥关系。
想带出来一个成熟的审读编辑还是要把人扔进出版社。离开那种随时可以和前辈交流，中级职称编辑就在你对面的氛围，就像偏要把热带植物种在莽莽雪原一样，总是要以失望告终。
人们对职业的敬畏程度是离开那个环境很难培养出来的。通俗点说，一个没进过出版社的编辑只能算半成品。
几年前我的职业观念也是很稚嫩，加之心比天高，经常腹诽这个书稿那么烂，何必花上许多时间审读，应该去看更有价值的稿子才对啊。
但作为一个编辑的存在意义究竟是什么？能力足够、条件允许的层面我们谈论做好书。但当我们只能做其中一环的时候，是抱怨一本书稿烂就放任其更烂，还是哪怕内容不够漂亮也至少保证它的文字质量不会误人子弟。
要知道烂书也是要流入市场的，而对于那些需要和认可这些书的人而言，它们就是好书啊。
好高骛远是年轻时候常做的事，可三年的稿子看下来，要还是惦记着给多少钱做多少事，什么质量的稿子配什么质量的审读，那未免有负“编辑”二字。更没有任何脸面以高人一等的口气说：国内的人啊，不爱看书。国内的书啊，内容太low。
织布的人滥竽充数，织了许多粗糙又丑陋的布，怎么反怪街上的行人穿衣没品位呢。
4.
网络文学的漫漫长路
离开传统出版之后，我到了一家三线城市（家庭原因）的文化公司任职，当了一个美其名曰的“主编”，常年审读来自全国各地95后甚至00后写手（姑且这么称呼）写的作品。
每一个做网络文学的公司都有一个阅文梦，就和每一个网络写手都有一个大神梦一样。但实际上，梦，它就是梦。在不能与之匹配的财力和能力面前，也可以称作庸人自扰。
网络作家里有高手，网络文学里有精华，但在网络创作圈子里，大多数人连金字塔的底座都算不上，只能做塔四周的沙。对此有兴趣或者对这样的表述感到不适可以自行查阅近年的网络文学作品和作者数据。
喜欢创作是一件很值得鼓励的事，但我接触到的99%的年轻作者连小学就应该掌握的“的地得”都分不清，基础计算机使用的全半角标点符号在文档里一塌糊涂，更不要说还有许多把已经出版的作品或上映的影视作品回炉重烧的所谓原创。
我常常想研发一个软件，类似学术圈的论文查重，可以把一个来路不干净的网络文学作品直接扼杀在自动生成的调色盘里，让他们赶紧不要欺负我们这些看网文的编辑读书少。
与网络圈作者创作水平相应的是网络编辑的专业程度，国内的网文网站倒下一个站起一排，加之近年来崛起的各种媒体平台，只要是和文字沾边的工作者都敢说自己是编辑，只要发表过东西在社交平台上的都敢自称自由撰稿人。
当一个工种变得大众起来，那这个工种的含金量可想而知。
有些编辑常年不看书，有些编辑常年不写字，“谁说不会做菜就不能当美食家了”这句话用在这里反驳一下并非不可以，但不看书不写字的编辑终究是有局限性的。尽管常用的文字就那么多，排列组合起来却是日新月异，总有新招，一个不能保持自己的知识库日常更新的编辑，能否引导或加工出优秀的作品，我是存疑的。作者同理。
不管这个行业看似多么繁荣，它都有太长的路要走了。当大众的精神需求和教育程度不断提高，粗制滥造的网络文学还能否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当它们只是想当然地把自己的消费群体划到社会底层，那么这个阶层又有多少经济实力可以源源不断地供应它们存活也是个未知。
网络文学或者说广义的线上阅读是顺应时代的产物，那么更高质量的创作，更高水平的编辑，也会是时代的需求。
写了这么多，或许用这句做结正好：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完）
我很想知道这么长的东西，真的有人看完了吗？
森林里的怪阿姨